魔术师的办公室邻桌是伊朗女孩塔娜兹。塔娜兹出生在伊朗,幼年移居法国,和《我在伊朗长大》的主角Marjane Satrapi经历有点像;只不过她比我们小几岁,出生时伊朗已经完成了伊斯兰革命,成为一个政教合一的穆斯林国家,所以她没有亲身感受过革命前后两种世界的落差。后来少年塔娜兹又随母亲移居美国加州,在UCLA读物理本科,并在那里结识了她现在的丈夫佩曼。
佩曼和他的宗教信仰——巴哈伊(baha'i, 中文也称大同教)都生于伊朗,但革命后的伊朗容不下他们,他是逃出来的。神权政体之下,伊朗的少数非穆斯林公民不能享有和穆斯林平等的权利,但犹太教、基督教和拜火教的信徒至少受官方承认和有限度地保护,并被允许参政和接受高等教育;巴哈伊则被认为是邪教,它的信徒被看作贱民、异端和颠覆分子。对巴哈伊成员的迫害从该教诞生起便有,革命后则借真主的名义变得堂皇:他们被囚禁和驱逐,剥夺上学和工作的机会,他们的礼拜场所被摧毁或改为清真寺;“叛变”伊斯兰教并皈依巴哈伊的人更是可以被处死。佩曼从小就生活在宗教歧视的阴影之下,课堂上,巴哈伊学生不准和其他穆斯林学生坐在一起,座位要隔离开以免“污染”了他人;而伊朗也有类似中国思想政治的课,无非是把伟光正的化身从CCP换成了伊斯兰,每当老师颂扬伊斯兰,贬损巴哈伊时,就会拿佩曼当作活的反面教材,当众指着他。公办大学拒绝接受巴哈伊学生,除非此学生高考填身份时说自己信仰官方承认的四种宗教之一;佩曼显然没有这样做,于是他就没大学可上了。为了教育他们的孩子,巴哈伊成员内部开办了地下大学,佩曼在一位教授的地下大学里读完了没有学位证的计算机系本科,然后逃到了土耳其,又从土耳其只身逃到美国。伊朗依然有他的家人,但他再也回不去了。
佩曼在UCLA选的专业是生理学,他立志做一名医生治病救人。大学毕业后,塔娜兹和佩曼来到了东海岸,她在魔术师的组里见习,并准备申请粒子物理的PhD;他则一边准备医学院的申请一边在普林医院急救处做志愿者攒credit。中午我去找魔术师吃午饭时,通常佩曼也恰好去找塔娜兹吃饭,于是我们四个人总能扯一会儿。我的英国朋友Jessica说,饭桌上有三种话题是禁忌——宗教,政治和性(难怪英国人爱谈论天气,有趣的东西都成了禁忌),谈这些通常被认为不礼貌。然而让我们来谈天气不是太浪费了么,两个中国人,两个伊朗人——分别来自老美眼中一个不自由的和一个更不自由的国家,扯到政治问题简直像他乡遇故知,这便打破了第一个禁忌;四个人都旁观或经历过一些信仰冲突,感触良多,第二个禁忌也就破得彻底;第三个禁忌不太好破,毕竟性在哪国都不是饭桌上能张口大谈的事,老美都没那么口无遮拦,何况文化上讲究含蓄的中国和伊朗;不过最终也算破了,这还得感谢伊斯兰呢,——佩曼说他有时逗塔娜兹,说等到他弥留之际,就皈依伊斯兰教,因为古兰经说天堂里有72个处女供他享用。我插了一句:"The 72 are all for men, what about women?"佩曼就特狡黠地笑,说“well......women will have some pleasure, too!” 我也听说过目前人口增长速度最快的宗教是伊斯兰,就对此略表诧异,佩曼说因为他们孩子多啊,“Ayatollah Khomeini(伊朗革命最高领袖)上台后没多久,全伊朗一个安全套都找不到了!!!” (以雷人著称的雷神恰好在同一张饭桌上,于是被雷得瞪大了眼睛)。
塔娜兹的父亲是温和的穆斯林,生活在伊朗却没被官方“巴哈伊不干净”之类的宣传洗脑,他喜欢佩曼也同意女儿嫁给他;她的母亲是基督徒,和佩曼认识之前塔娜兹随其母信基督教。初识时,佩曼也跟随塔娜兹去过她的团契,并参加他们的圣经学习;然而当两人开始严肃谈论婚事时,教会的牧师发话了:他们持两种不同的信仰不能结婚。要么佩曼改信基督教,要么塔娜兹和他分手。
也许第三种可能根本没被编译进牧师的大脑,但它变成了现实:塔娜兹离开教会,嫁给了佩曼,并皈依了巴哈伊。提起教会的规定,她说“我不能接受。” 天没有塌,她和佩曼没有因为信仰分歧而相处不来,他们相爱并相依为命。除了塔娜兹的基督徒团契,佩曼在美国也参加过穆斯林的聚会,结果都一样:他们会百般热情地邀请你,主动在生活上帮助你,然而友谊会止于你明确告诉他们,你不愿意皈依他们的信仰那一刻。 “为什么圣经旧约和古兰经的内容几乎重复,这两种宗教下面的人却水火不容?为什么不能简简单单地,就建一所房子,叫它the house of God, 然后大家一起来敬拜我们的神?同一位神?”
佩曼这样问,这也是一年多我心里野草般疯长的问题。 如果说宗教,或主流的宗教文化中有什么让我不舒服的地方,不是它的反科学性——宗教信仰和科学要解决的问题性质不同,二者并不矛盾;我不喜欢的是它总把人分为“我们”和“他们”,营造一个 “We're in an OK situation, you are not" 的语境,宣称只有自己追随的神才是真神。我猜塔娜兹的选择会让她的基督徒朋友摇头,因为在我的团契里,我们也曾把塔娜兹和佩曼的故事讲给团契的朋友听,听完大家不说话,直到一位弟兄说:“我们不好去judge别人……但是耶稣基督说过,‘我的羔羊,一个都不丢。’如果一个人后来背离耶稣基督了,那只能说明他(她)原本就不属于基督。” 这样看来,或许我也不属于基督,因为换了自己是她一定会做同样的决定。
我几乎已经做了同样的决定:和魔术师在一起后有不少基督徒朋友第一反应是“Is he a Christian?” 如果我说了No, 第二反应是“you should bring him to church!”更有姐妹给我这样的忠告:“Even he is a perfect guy, if he's not a Christian, he's not your one.” 我同样不能接受。“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于是我回答。“You'll see.” 他们说。
去教会听布道,上主日学不是魔术师喜欢的星期天过法,那对他来说无异于浪费时间。他坚守着内心星空一般的原则,(尽管那未必是写在某本经书里的上帝),喜欢逻辑严密的实证,讨厌preaching,尤其是打了鸡血一般狂热的preaching。他愿意和我去纽约听高耀洁医生和杜聪先生关于中国艾滋病村的调查报告(那场报告给我的心灵震撼远超过在任何教堂听到的任何布道),这比他愿意去教堂更让我开心,我痛恨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更痛恨以“我是为你好”的名义这样。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属灵战争”,那么我愿意当一个逃兵。
尽管我毫不后悔三年前受洗的决定,也依然相信圣经里耶稣的事迹和教导,但从那以后我便只说受过洗,不再妄说自己是基督徒了。我们都不知道谁离神更近,这在每个人的有生之年里大约都是个谜;但我相信在神那里,并不是只有名义上为基督徒,或穆斯林,或某某教徒的人才懂得爱与宽容,才会孜孜不倦地追求公义;他在地上的居所也一定不限于教堂,清真寺,祭坛。他更愿意到那些不断给予着的心灵之中去——无论给需要的人,给工作还是给仿佛遥不可及的理想。那样的心灵在任何一种宗教群体和无神论者中间一定都有,他们永远站在自我拔高和相互憎恨之外。当狂热分子忙着向对方扔石头时,他们和平共存,荣神益人却不相扰。
这许多种信仰里的许多种人维持着世界文明的多样性,我越来越觉得那才是神最伟大的创造和最深的祝福,塔娜兹的“背叛”,佩曼的疑惑,魔术师的置身教外,我的信仰危机,连同我们没正经的扯淡,也都来自这祝福。经历过信仰的碰撞,翻越宗教强设的障碍走到一起的人,大概就更为珍视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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